00.
他不喜歡溫熱的水,他從不喜歡讓熱流碰觸皮膚、流淌過身體的感受,即使那熱度不可能碰觸雲雀恭彌的內在,不可能薰染他靈魂的一分一毫,然而僅僅只是碰觸外殼也不可以。
他不可能容許。
因為殼的概念不是源自於假象。
殼不是外衣,不是鎧甲。
那是當剝開外殼就可以明瞭的事情。
所以雲雀恭彌總是用冷水洗滌自己,不是因為喜歡寒冷抑或享受冰涼的感覺。
僅僅只是因為最低限度,他只容許這個。
01.
碰觸到笹川京子的時候,他察覺了暖流的存在。
02.
因為是最厭惡的東西所以他能夠立刻理解。
因為是最厭煩的事物是故他能夠立刻察覺。
笹川京子是該被他排除在世界之外的事物。
他不說「他的世界」,雲雀恭彌從來不說,因為他所感知他所認知的一切領地,全以他自身為優先,他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切。雲雀恭彌所支配的領土即是世界本身。至少他自己是如此認定的。
雲雀恭彌的秩序、法律、邊界。
「早安,雲雀學長。」
早上時,笹川京子不顧周遭眾人與黑川花詫異的目光向他打招呼。帶著笑容和善意。
這樣的情形接連持續了好幾周。從不中斷。
他原先和這名只有「校園偶像」這個名詞概念的人物產生交集,最開始只是因為中間隔了個澤田綱吉作為媒介,只是如此而已,所以笹川京子認識了他──而雲雀恭彌也察覺了她的存在,明明本該僅止於此,她卻開始主動對他釋出善意。
「友善」。
常人大抵會如此定義。
無關乎對象,甚至對方不是雲雀恭彌,也是同樣。笹川京子原本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友善、親切、溫柔,所有雲雀恭彌排斥的特質她全數都具備;那該是令人退卻的事情,對待所有人都溫柔的人,和對所有人都不溫柔是一樣的。
就像選擇「不選擇」的人,也和選擇是同義。
──那該是令人退卻的事情。
雲雀恭彌開始感到不耐。
03.
他將她壓在身下。
04.
笹川京子的肌膚就彷彿絲綢般地滑細,她的聲音就像清澈的潺潺流水,所有雲雀恭彌欲求破壞的條件都排列在他的眼前。
雲雀恭彌注視她的目光不帶絲毫熱度,但笹川京子的卻有。
她當然會有。
放學的時候到了黑川花卻找不到人,在黑川花知曉她的朋友被帶到委員長面前之前,學生會會議室的門鎖就當著笹川京子面前乾脆地鎖上。
喀啷。地。
背後倚著牆壁,笹川京子抬頭凝視著他,他很難判讀草食動物的視線蘊藏著什麼涵義,又或者什麼都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一湊近便嗅得到身上溢出的淡淡清香,笹川京子的氣味甜膩到令人發麻。
「怎麼了嗎?」她第一次問。「雲雀學長?」
就像光腳觸地會感受到石板的冷冽一樣,肌膚相合時人類的溫度也會傳遞過來,墮入無底深淵的意識也會被喚醒,深入外殼內部,觸及、而後解體的概念,她皺起眉頭,像是感到困擾了,彷彿感到困惑──對此刻的景象由衷困窘,但是他當然不了解她的心情,雲雀恭彌一輩子都不可能了解,若是要他理解他還寧可去死。
六道骸的笑聲似乎在他的右後方輕聲竊笑著。
「 」
笹川京子又開口說了些什麼。
他沒聽見。
他不回答。
一切的聲音與視覺都從他眼中抹去。
他回過神時,雲雀恭彌第一次擁抱了她。他感覺到懷中的生物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瑟縮了一下。
雲雀恭彌在確認眼前的女人是什麼生物。
他想知道她是屬於哪一側。
「……妳想怎麼樣?」
「咦?」仍然在狀況外的笹川京子完全沒聽懂。
雲雀恭彌靠近她的耳側,兩人距離近到可以呼吸到彼此呼出來的空氣。
他放棄重複問題,然後又自顧自地講起來別的事。
「茶和咖啡,妳喜歡哪一種。」他冷淡地說。
雖然笹川京子還是完全沒能明白過來,還是回答了第二個問題:
「……茶。」
05.
積極的提問和明確的答案只存在於教科書之中。
正確的、明確的解答不存在於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僅是一隅,也遍尋不著。
不知道何時已經不會再積極發問,而答覆的必要性也逐漸淡去。
曖昧不清。
渾渾噩噩。
彷彿一團霧氣,
纏繞在身體周遭,
惡質地,
混濁,
汙濁,
覆蓋之而不散。
「雲雀學長,半杯好嗎?」
他沒有回答。
「那麼我就倒半杯了。」
沒有回應。
笹川京子並不介意。
和室內笹川京子輕輕扶起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身軀,為眼前的男人倒了茶。她知道雲雀恭彌從來不自己動手;若是笹川京子不在身邊,便由草壁哲矢來。
液體潺潺流動的聲音令他產生了蓮蓬頭流出自來水的聯想,而排除那水流的排水孔又會在哪裡呢?流水行經大理石,流入縫隙與凹陷之處。
她倒好半杯茶後,便放置在他面前的桌上。她不會遞給他,畢竟雲雀恭彌從來不伸手接過。他討厭一切由別人遞給他的東西。
十年,
十年過去了。
他們保持著若即若離、難以理解的關係,維持了十年,維繫在隨時都有可能毀於一旦平衡感的泥沼上,當事人不可能說明白旁人也看不清的,雲雀恭彌與笹川京子之間的薄膜。
那一天雲雀恭彌不帶任何意義、真的不帶任何意義地對笹川京子提出毫無道理的問題,而笹川京子也回應之──那究竟當中蘊藏著什麼樣的事物,沒有人知道。
當他想起時,他就會呼喚笹川京子來到他身邊。
排除任何阻礙且從不給予任何理由。
而笹川京子也回應之。
因為笹川京子對任何人都溫柔,對雲雀恭彌的予取予求,也是同樣,雲雀恭彌不想、也不願去探究這個女人的本質,他只是一心一意只想著他欲求的事物。
雲雀恭彌偶爾會讓她待在自己身邊。
宛如將擺飾隨意放置在自己領土內一樣自然。
笹川京子什麼也不說,她從中學時代就一直維持著同樣的容貌與姿態。
她微笑。她總是溫柔地笑著。
雲雀恭彌從來不笑。
笹川京子容許一切般地闔上眼瞼。
就像浮雲在穹蒼中自由自在地支配著一切,而他的女人則要有容納整個天空的胸襟。
當她在他的身邊時,雲雀恭彌什麼都不必說,笹川京子便靜靜地為他倒茶。
要是他不說話,大多時候她也不會說。
只要能夠足以被稱之為意志的意志仍有一丁點尚存,我可以將你視為我的一切。
只要我的意識仍有一丁點尚存,我便可以感受到你、認知到你的生息。
────這兩個人之間,難以被稱之為存在過這種聯繫。
要是撥開雲霧便能夠展翼飛翔,笹川京子也不必甘願作為籠中鳥的殘骸,在泥地上向天空仰望了。而要是笹川京子動過那麼一絲一毫逃走的念頭,她也不會如數家珍地輕撫地上的塵埃了。
雲雀恭彌將他的聲音、視線都加諸到笹川京子身上;猶如將她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加入了他的音符。
毀滅、破壞、咬殺那些群聚的生物是輕而易舉的事。
而保留笹川京子,將她留在地面上,也是唾手可得之事。
茶杯空了。「再半杯好嗎?」
沒有得到回應,笹川京子便再度伸手拿起雲雀恭彌的茶杯。
雲雀恭彌只是維繫著緘默,不動聲色地注視著眼前女人輕輕托起茶壺倒茶的動作。他的觀察與認知都得到了回報。
他知道破壞並不困難,不破壞也很簡單。
只要確信自己隨時都能夠毀掉她即可。
06.
要是能夠正確地解讀雲雀恭彌留在身上與外套上的所有氣味與煙硝味,那麼要笹川京子將這些事情留在心底亦是易如反掌。
因為很簡單,她才什麼也沒問。
笹川京子為雲雀恭彌褪下黑色的西裝外套。
雲雀恭彌在那個會議室裡第一次擁抱了她,讓笹川京子的熱流侵犯他的外殼後,學生時代他便再也沒有允許過笹川京子踏出他的領地,然後中學畢業、然後年少時代過去了,最後他們同居。
他說:「住在這裡。」
沒有反對的理由,於是笹川京子頷首同意。
他一次也沒有說明他碰觸她的理由、涵義、心情,一次也不曾說過,而要是笹川京子是會主動提問的女人,他也不可能讓她留在雲雀恭彌的領土內。
領土內,擺置著笹川京子,僅此而已。
他們的關係延續著,說不清楚是向前進抑或是向後退──境界線的終點仍然沒有到達,在笹川京子的面前,路已斷絕,寸草不生寸草不留,糧食告罄,隱遁的選項亦不存在。
想要道出口的話,也已經在舌尖上死亡。
她牽起他的手,感受著雲雀恭彌手掌的觸感。雲雀恭彌卻直接甩開她的手,粗魯地單手將她擁入懷中。
「先洗澡好嗎?」
他瞥了她一眼,算是表示同意,接著便直接走向浴室。笹川京子笑了笑,馬上動身為他準備換洗衣物。
如果她能夠正確地解讀雲雀恭彌手心上的血漬是代表什麼意涵──那又怎麼樣?
向死寂的井提問並沒有任何意義。
聽見自己的回音並沒有任何意義。
她思忖著是否要打開走廊的燈。
浴室內傳來了淋浴的聲音,流水的聲音,雲雀恭彌的聲音。
她按下開關,燈光投在她臉上,陰影降落在她腳下。如影隨形。
雲雀恭彌沖洗掉了他一身污漬,笹川京子則保留著他方才在她身上留下的氣味。
屬於雲雀恭彌的味道會一生都纏繞在她身上、銘刻於她的靈魂上,永不散去。
她敲了敲門,對浴室內的男人說:衣服我放在外面囉。
沒有等到回音,她便確定了他有聽見。
然後笹川京子回到寢室,拉開被褥,等待雲雀恭彌再度前來將她自身、她的外殼、她的內在、屬於笹川京子的所有一切,都烙下屬於雲雀恭彌的痕跡。
她顫抖著就像生命承受死亡的最後一擊時,於疼痛的意識中剝離而出的最後嗚咽,若她的光芒僅是灼熱的火焰中燃燒掉塵世時垂死的一閃,那便如此吧。
那便如此吧。
-Fin-
因為和朋友聊天而突然誕生的雲京。
很久很久喜歡過的一對拉郎CP呢……回頭看完全不懂自己怎當年喜歡上這一對的(爆笑)
家教完全就是時代的回憶了啊。
花了最長的時間是在想標題。
說是「體外之物」,是因為最終雲雀還是不可能讓京子去撼動他的內在,我是這麼認為的。
不過還是必須將京子放在他身邊,嗯,不是「綁」在身邊而是放在身邊,我覺得這就是雲雀的風格。
唉,那麼長時間了,我都快忘記怎麼寫這兩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