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個地方,是我的牢籠。」
明明沒有任何人詢問,男人以自言自語的音量說著。但因為這個空間不曉得是特意利用回音原理造成的建築,儘管上方開了一個大洞,男人的話語透過回音仍然傳達到了他們的耳裡。
「我的牢籠,就在這裡。」
「你剛才的口吻似乎是你繼承了鳳仙的位置──那麼你就是現任第七師團團長吧。不過老實說那也只是我和鳳仙曾經有過一些個人恩怨,那也和你無關。至於會拿火箭彈轟炸,真的只是一時興起,老實說我在這底層,根本不可能知道你們是否還在上層。我原本以為上面沒人──雖然就算有,炸了也沒關係。所以,嗯,真的只是出自個人興趣而已。」
「那個夜王鳳仙啊……似乎在某個遙遠的星球一手打造了自己的桃源鄉,那也很有那傢伙的風格。」
「和他不同,我在這個星球建造了自己的牢籠。」
「這裡是我的世界。我的囚牢即是我的領地,我的領地即是我的囚房。我的領土範圍,只到這鐵欄杆為界以內的領域為止。」
「這個地方啊,以前是拿來當作監獄和行刑場來用的呢。不過我和這個星球的政府做了一點交易,之後這個空間便拿來為我所用了。何況監獄這種東西,和我也正相合適。」
「……不過,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就留給我自己思考就好。」
他用彷彿若有隱情般地口吻如此說道,但是對於那份隱情,神威顯然也沒有興趣打聽。
在黑暗中的男人第一次在這場會晤中移動了身體,他主動縮短了彼此的距離,逐步走近神威與神樂,他的面孔在微弱的光線中逐漸浮現,到了約莫相隔十公尺左右的距離,神威才看清男人具體的輪廓與身形。
那並非特別精悍的面貌,卻擁有一對銳利如炬的雙眼,他第一時間的感想僅止於此。神威仔細凝視他的臉龐,再度確認確實對他的長相毫無印象。
「回到剛才的話題,我不會和你打的。你想殺就殺吧。」
神威一時之間不知作何反應。
「……好不容易又在這個星球找到一點能打發時間的樂趣,大叔,不要說這種掃興的話啊。」
「從剛才的對話就大概可以想見你是什麼樣的性格了,年輕的好戰小鬼。我是不知道你們夜兔是有什麼扭曲的價值觀和習俗──但是以為全世界都會配合你們就大錯特錯了,你們這些任意妄為的種族。」
「我換個方式說,你以為拿火箭彈轟了夜兔後還能全身而退嗎?」
「所以我道歉啦。而且,我不是說我以為上面沒人嗎?」男人靜靜地說:
「所以,你如果不原諒我也無所謂,那就殺吧。」
「……」
「我沒有要和你戰鬥的理由。我既不是這個星球的人,也對如今發生的政權交替之爭沒有興趣,你們似乎打著扶植新的政權的主意,而我雖然是和舊政權做了交易,但對他們也沒什麼情義可言。何況,我已經年老體衰,很弱的。說是跟你們前任團長有淵源,那也不是什麼打打殺殺的恩怨,我沒有和你一戰的價值。我不是說了,這不是魔王關卡只是隱藏關卡嗎──我可不是什麼BOSS。只是個自願囚禁在這裡,故步自封的,等死的老人而已。」
「……」神威一時之間陷入沉默,似乎是打從心底感到無趣一般地凝視著眼前的男人,過了不久他歛起眼,「你沒有被殺的價值呢,大叔。」
「我的價值豈是由你來決定,別自以為是了──雖然是想這麼說,不過,小鬼,你是想戰,而非想殺對吧。所以看到我這樣毫不抵抗,打從心底覺得無聊了?」
「……雖然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對殺死自殺志願者沒有興趣。」神威說。
「大叔──你那是想死的眼神。」
「……」
「雖然你說和鳳仙不一樣,但是看著你,就想起我家師父,他創造了自己的桃源鄉當作自己的牢籠──而你只是創造了牢籠把這裡當桃源鄉而已。你和那個人並沒有差異。」
「……」
「很無聊,無聊得要死。」神威說。
想死的人很無聊。
弱小的人很無聊。
等死的人很無聊。
看著居住於為自己一手打造棺材裡面甘之若飴的傢伙──更是無聊透頂。
就這層方面而言,在神威的眼裡,眼前的男人和身後的妹妹幾乎已經沒有區別,都是同樣價值的東西。
「……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們。」
男人沒有對神威的話語做出回應,卻沒頭沒腦地這麼開口,
「火箭彈的砲彈一共有兩發。」
男人的臉上,此刻依舊是沒有任何表情。
「想跑的話就趁現在,逃生口在你們的後方。」
等到神威和神樂明白過來他的意思的同時,男人也抬起了原先擱置在腳邊的火箭彈。
「我要把這個地方埋了。」
「上面的地下城被打造得意外的堅固,所以我才先從通天橋那個最脆弱的銜接點開始下手,結果連塔台也一起轟了連同把你們打了下來。當然即使如此,上面的城鎮被轟了兩發應該也不可能完全毀掉的……不過,要轟到把這個地方埋了卻綽綽有餘了。雖然我毫無歉意,但姑且再次說聲抱歉。」
「讓你們捲入了我的自殺儀式中,真是抱歉。」
然後他毫不留情地觸發引信。
14.
連接地下城與地上塔台的是名為通天橋的電梯,而連接這座地底牢籠與地下城的卻是剪刀梯。
兄妹倆人在樓梯上奔馳著,雖然爆炸範圍並沒有波及到樓梯這裡,隨著後方不斷傳來的崩塌聲音,他們腳下的樓梯結構也逐漸變得不穩固,恐怕過沒有多久,就連這座剪刀梯也會隨之崩解吧。
「那個混帳大叔在搞什麼鬼啊──!乖乖聽他講話竟然就這樣莫名其妙把整層樓給炸了,要自殺也不要挑在這種時機和這種死法啊!」緊跟在神威身後的神樂憤怒地咆哮著。
「……雖然怎麼樣都行,不過妳可不可以不要跟在我後面啊。」
「不跟著你跑難道要我回去跟著那個神經病大叔一起埋了不成!?」
「不是很適合妳嗎,這種愚蠢的死法。」
神樂氣得從後面朝他踹了一腳,但被神威輕而易舉地避開。
階梯開始由下方往上逐漸崩解,踩踏的地面也逐漸變得不穩固,神威抬頭仰望上方,離上層地下城的出口已經近在咫尺,但尚有一段距離。
在下一瞬間,兩人腳底下的樓梯產生了劇烈的晃動,神樂一時失去了平衡,一頭栽到了前方神威的背上。
神威背後遭到衝擊,也跟著向前傾,原先想要立刻站穩腳步,腳下卻突然踩空──兩人腳下的階梯突然消失了。
──真傷腦筋。
神威在失去立足點後毫無緊張感地想著:明明距離上方出口只剩一點點距離呢。
──這下子要被活埋了。
即使事已至此,他仍然沒有表露出一絲一毫的動搖,他幾乎已經被定型成「那樣」的人了。同時,他腦海裡突然浮現過去年幼的妹妹望著自己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時候的妹妹,想必對於這樣的兄長感到很困惑吧。
「為什麼」,
「為什麼笑呢」──「為什麼要那樣笑著呢」?
諸如此類的。
但最終,神樂一句也沒有說出口,想必是顧慮著家中那微妙的平衡感的緣故。而讓她產生那層顧慮的──正是神威本人。他認為當時的自己相當狡黠,刻意將氣氛維持在那種微妙的平衡上,並意圖讓妹妹對此產生了疑慮與猶疑。他利用了妹妹的心意。
而神樂的心意也沒有得到回報。因為他很快地便拋棄了那個家。
──不過,終究只是過去的事了。
現狀是神威與神樂兩人雙雙在空中失去了平衡,並向下墜落。
他再次朝上仰望,注意到上層也並非保持平靜,不光是他們腳下的階梯開始崩塌,上方顯然也塌陷了。進退兩難啊,他喃喃地說。
神樂的身軀被拋到了半空中,她不自覺地伸出了手,也不知道究竟是意圖要抓住什麼似地,只是那樣伸出了手。
然後,等神威回過神來,他已經握住了那隻手。
相較於神樂的訝異,當事人神威則是一瞬間暫停了思考。
為什麼。
為什麼,當年他會選擇放開她的手呢?
為什麼,如今他又握住了那隻手呢?
煙霧與瓦礫很快地將兩人的身影完全埋沒了。
15.
「你知道為什麼人類會同情發狂的可悲怪物嗎?」
那個直到最後依舊沒有透漏名字的男人在神威臨走前留下了最後的話語。
「你們對戰場的的渴求──在我耳裡聽來,就像是死命吶喊一般。」
神威沒有回答。
「就像是──求饒一般。」
神威沒有回答。
「說來矛盾……但正因為我們是人類,所以才會憐憫你們這些野獸啊。」
神威沒有回答。
「永別了,怪物。」
「我作為人類死去了,你就作為怪物繼續活下去吧。」
神威──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16.
──來試著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吧。
那個家,並不能稱之為牢籠,若要形容,也僅是溫室這種存在。
他在那個家度過了短暫的人生。
不可思議地,對於那段時光,他幾乎沒有懷抱任何負面情感,而是可稱之為快樂的回憶。
那時候的他,是個普通的孩子,試圖作為一名稱職的兄長與兒子,是個為家人著想的孩子。母親對他說「要保護妹妹」,他聞言,乖巧地頷首了。
他喜歡妹妹。
這點毫無虛言的成分。
如同他後來捨棄妹妹時所說的一字一句那樣毫無虛假。
神威是個騙子。但在適度的時間點,也會毫無保留地說出真心話,也正因為如此才傷人。
謊言很傷人,真話很傷人。
而回憶終究只能止步於回憶,這是理所當然的。如同即便幼年時相信著聖誕老人的存在,也無法令長大後的自己再度回到那段相信聖誕老人的時光。
然而,既然回憶存在,那麼長年累積下來的習慣同樣無法輕易被抹消。
習慣。
作為兄長的習慣。
母親對他說:要保護妹妹。要照顧她、疼愛她。
那是他作為兄長的價值。
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何誕生於世──他也從來不去思索什麼「我是為何而生」諸如此類的問題。但那時的他,幾乎可以說是為了妹妹和母親而活著的。當神樂到了可以自行行走、到處溜達的年紀時,他便學會牽起妹妹的手,以防活潑好動的妹妹走丟。
他們的家鄉是個多雨的星球。潮濕、陰冷,天空總是壟罩著一片陰霾,容易讓人聯想到負面的事情,而事實上也是如此,那個星球總是聚集著許多不法分子,就連他們平常上街購物的街道也時常發生擄人的事件,再加上他們身為夜兔這個種族,生活並不能稱之為安逸和平。
所以,他總是慎重地握著妹妹小小的手掌。
深怕她離自己遠去似的。
那僅僅只是一個習慣。
一個微不足道的習慣。
當妹妹呼喚著哥哥時,他會笑著回覆她。
當妹妹拉著他的衣襬時,他會溫柔地回應她的期待。
當妹妹朝他伸出了手時,他理所當然地牽起那隻手。
所以,那個時候一定也是一樣吧。
妹妹對他伸出了手。
他習慣性地回應了她。
僅此而已。
之所以會握住她的手──難道不是因為一直以來,對於妹妹伸出的手,他向來都無法置之不理的緣故嗎?
因為一直以來,對於妹妹伸出的手,他都會習慣性地回覆之──
「……又想起了奇怪的事情。」
他用細如蚊蚋的聲音這樣低喃,這次身邊有人回應了他。
「你一個人在那邊自言自語的幹什麼?好噁心。」
他輕笑一聲,「沒什麼──這跟笨蛋妹妹沒有關係吧。」
神樂沒理會他的挑釁。
「被卡在中間了哪。」她噘起嘴,不太高興地這麼說。
這是事實。他們雖然沒有在坍塌中被橫樑或瓦礫壓扁,但也卡在了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照他們方才最後在樓梯上停留的位置推測,這裡應該是在比剛才那個男人所在的樓層還要更接近上方,但也尚未抵達地下城底部的位置,相當靠近地下城,但並非近在咫尺的距離。因為無從得知他們目前所處的這個狹小空間以外的狀況,要脫離這個情況若是在這個坍塌成亂七八糟的地方大鬧一場,下場可能只會讓這裡崩毀得更嚴重,而真的被活埋也說不定。再加上「另一個因素」,使得他們目前無法輕易地隨意行動。
「說起來那個大叔到底……」神樂看起來還是相當在意方才的男人,「莫名其妙阿魯……就算說是自殺也沒看過那麼毫無道理的人。」
「說什麼『時機到了』的。為什麼啊?一個人在那種地方無所事事待了那麼久,卻因為我們剛好出現在這裡就開始亂轟鬧自殺。難道,我們來到這邊對他來講是『自殺的時機』嗎──」
「……應該不是那樣吧。」神威平淡地插話,「他雖然說是『等死』,可是我覺得他打從一開始,就已經死了。」
「……」
「所以他雖然是那樣說,可是時機什麼的,一定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了。」
「……」
「死人。我們剛才遇到的,只是一個恰巧還沒入棺的死人而已。所以死人有什麼想法,都不必去在意,我也對死人沒有興趣嘛。」
「……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阿魯。」
然後神威也瞇起眼,同樣重複那一句:「聽不懂就算了,笨蛋妹妹。」
「…………所以呢?現在要怎麼辦阿魯。」
「動腦想啊,笨蛋。」
「說是動腦,其實你也什麼都沒在想吧!」
「跟妳不一樣,哥哥我已經是社會人士了喔,想的當然都比愚蠢的妹妹更高更遠呢──」神威壞心眼地說。
「簡言之,我要等阿伏兔來救我。」
「……結果還不是靠別人嘛!算什麼社會人士啊!」
身上的通信器即使在地下不能使用,卻還是附帶有發信器的功能,所以當阿伏兔辦完交易發現團長沒有回到船上,雖然會花費一點時間,但還是可以找到神威的所在位置的。這件事神威並沒有特別跟神樂說明。
「──那,『這個』怎麼辦?」
神樂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神威凝視著妹妹的表情,忍不住心想她這點還真是跟以前如出一轍。
天真的小丫頭。
──明明不關自己的事。
──為何要為此感到害怕呢。
神樂指的「這個」是指──穿刺過神威右腹部的那根鋼筋。
因為神威抓住了神樂的手,所以兩人在跌落後也沒有分離兩地,而是雙雙交疊在一起。神樂因為神威墊在下方所以沒受到什麼傷害,相對地神威則是在落到地上時,偶然地被插在地面上的鋼筋穿過了腹部。
肋骨斷了兩根,腸子也被穿過。大量失血。而且他沒特別讓神樂知道的是,事實上左手腕也在方才的衝擊中骨折了。
即使如此,神威本人也仍是泰然自若。
「……是啊。這個,怎麼辦呢。」他漫不經心地說,
「果然還是拔出來吧?」
「……不要拔出來比較好吧。」
神威笑了。
「為什麼妳這麼說呢?」
「因為……」
她皺起眉頭,沒再說下去。
神威靜靜地注視她的側臉,過了一會才慢慢開口:
「……我說妳啊──」
17.
他已經太習慣撒謊了。
到頭來,就算他說出真話,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
18.
「神樂妳──真是個笨蛋呢。」跟以前一樣。
「突然就說什麼跟什麼啊,真要說的話你還不是……」
他打斷她:「雖然有點突然──我們來猜個謎吧。哥哥的猜謎時間。」
「吶,神樂。我是說如果、如果……」
他舉起食指,臉上泛起笑容。
「如果我在這裡死去,而妳一個人幸福地活下去,這樣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
「而如果妳在這裡死去,而我一個人自在地活下去,那樣的話,我也會很開心的。」
「……」
「妳覺得──是為什麼呢?」
「……」
她不懂。
她不明白神威的意思。
神樂再度被不安的情緒所支配著。
但是真要形容的話,那並非未知的恐懼。
恐懼一共分為兩種,一種是「知道所懼為何物」所以才恐懼,另一種是「不知道所懼為何物」所以才恐懼。
神樂她──雖然一時之間不能夠明白神威所想傳達的為何物,卻不由自主地被背脊竄上的一股陰冷給侵蝕著。
她想她知道。
她想她大概知道。
她能夠理解神威想要傳達的意思。
「……我不明白。」但她最後也只能這麼說。
因為那就像主動套入縊繩一樣。
就像主動投入掀起的捲捲浪濤一般。
就像是主動沉淪,
主動向下沉溺於窒息汪洋之中。
一邊嚮往著生,一邊邁向著死。
她並不是這種生物。
「不明白就算了。」
神威瞇起眼睛,一邊若無其事地抬起身軀,然後拔出了貫穿身體的那根鋼筋。鋼筋脫離肉體後,上面還附著著他血肉的碎片,神威依舊沒多看一眼,便將那個方才還停留在自己體內的物體扔到一邊去。鋼筋在地板上發出了悶悶的聲響,滾動一會後便停止了。
理所當然地,因為失去了那個堵住傷口的物體,神威腹部的傷口血液立刻汩汩流出,他冷眼看著鮮血浸濕了衣衫與下襬,最後血泉蔓延至褲檔時,他腦裡想著的只是「褲子濕濕的變得很不舒服」。
「不知道的話──也沒有關係啊。」
神威再度朝她露出了笑容。
而再度動搖神樂內心的是,那個笑容,與當年他離家出走時對她露出的笑靨如出一轍。
並不溫柔,也不特別冷酷。
有的只是冷漠。
冷淡,
與漠不關心。
背對著她,逕自離去的兄長。
對她的質疑沒有回應的兄長。
拋棄她,拋棄母親的兄長。
說著「弱者沒有用處」的兄長。
對她說──「消失吧」的那個兄長。
「妳就這樣什麼也不知道地活下去……這樣也可以喔。」
-Tbc-